约会王家卫约会王家卫
主持人：今天的《对话》，我们想来聊一聊一位电影人，确切地讲他是一位电影导演，您好王导。
王家卫：您好！您好！大家好！
主持人：很多人摘下墨镜之后大家认识他，但是您呢？是戴着墨镜之后大家认识你，所以我觉得这副墨镜比您更像王家卫。大家希望不希望王导把墨镜摘下来和我们面对面交流呢？
王家卫：大家现在很多人都说，这个墨镜是我的一个标志，但是其实这个不但只是一个标志，其实是那么多年拍电影下来的一个代价。因为我通常都是白天写剧本，晚上就去拍，所以那么多年下来就变成了一个习惯，要是我现在摘下墨镜的话，你们都会看见我的眼睛，还会看见我很多眼泪，因为我的眼睛比较敏感晚上对这个灯光，所以非常抱歉，我们今天还是要这样对话，谢谢！
主持人：我知道您是刚刚从法国回来。
王家卫：很幸运就是说，在这一次拿到这个非欧洲电影大奖，这也是我自己第一次拿这个奖，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，我想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说在这个过程里面，我们花了15个月，大家一群人在做一件事，我们大家都相信，而且我们都很爱这个电影，这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主持人：前一段时间您跟梁朝伟跟张曼玉，来北京参加那个《花样年华》的首映式，感觉如何？
王家卫：非常非常感动！因为观众非常热情，还有就是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说你这个电影，可能中国的观众感觉是不是他们平常看到的电影，可能会不是那么受欢迎，但是我们走那么多地方发现观众，他们对这个电影没有什么大的障碍，他们看得很清楚，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看法，所以这是一个很开心的一个事情。
主持人 ：去电影院看你的这部《花样年华》，很多都是在这样的一个年龄段：已婚的、30多岁、30到45岁跨度的这样一个女人，然后她们愿意自己去看，愿意没有人陪伴，然后细细地去品位，然后手里还不忘拿一块手帕。
王家卫：好像在这里的话，你告诉我是很多年轻人去看这个电影，但是我们比如在日本，他们做了一个调查，但是最后他们发现这个电影什么人最喜欢看这个电影，就是30多岁的男人，他们都是上班族。
主持人：为什么？
王家卫：不知道，可能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差不多，所以每个人都会看这个电影，还有拿着一个手帕。
主持人：这次怎么会想到关注这样方面的一个题材？
王家卫：其实这个电影的来源是比较特别一点，因为我是跟张曼玉有一次在那个时候是在巴黎碰头，她也在拍一个戏，我也是要去宣传我的《堕落天使》，我们有一天早上约了在一起吃早餐，那个时候因为我跟她《东邪西毒》之后，已经有差不多五年没有拍戏，所以就是说还不如我们一起拍一个电影，那么就说好，还不如找梁朝伟一起演。所以一开始我们就有张曼玉跟梁朝伟，第一他们是在香港演员里面，我感觉有一个非常古典的味道，就是说他们可以非常现代，他们也是可以演一个60年代或者可以再古典一点，这也是他们的特点。还有就是说，他们这两个人都是对于他们身体语言都非常好，张曼玉基本上，她可以用她身体去讲故事，不需要一定要用嘴巴讲，梁朝伟也是，他就用眼睛讲话，他的嘴巴是多余的。所以我就想怎么样一个故事才是最好，我想把这个故事设定在60年代，他们两个人在这个戏里面尽量把那个对白，都是用他们身体或者眼神去演，张曼玉去买面，大家一看她走路，我们知道她大概是非常寂寞，你也会不但只说看她的，你是在一个女性观众来看，可能是非常感受到她那种寂寞，但是在一个男性观众来看，你会感觉你非常希望可以去跟她聊一下，或者保护她，或者说……
主持人：张曼玉去买云吞面，好像这个镜头反复了五次。
王家卫：其实可以这样说，很多时候我们是希望把这个电影某一个程度的重复，就是说这两人好像永远在某一个规律里面，但是我们看到在这个不变的环境里面，这个行为里面，我们看见他们俩个人心态有一点不一样，我们可以看见那个变化，她有时为什么主要是在买面。因为一开始，我觉得这个故事我们是用吃来讲，所以我们是希望开始是因为买面，电影开始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个电饭锅，因为我想这个是在60年代是一个很重要的发明，改变了我们吃东西的一个习惯，家庭的习惯也不一样。
主持人：为什么在世纪末王导却想到要去拍一个60年代的故事？
王家卫：我想当一个导演的好处，你可以今天你要去什么地方或者你要到什么时代，你都可以去。那在这个电影里面，我非常有兴趣地把那个时代，那种居住的环境还有人跟人之间的关系。因为我一开始就跟他们说，这个电影跟我以前的电影不太一样，我们在这个戏里面会有很多邻居，因为我想拍邻居，因为很多人说，你的电影永远只有两个人、三个人，我说对我们这次很多人在里面，还有就是说，那个时代是我小时候经过的，所以我会感觉那个时候是很温暖。
主持人：那么您觉得现在不温暖吗？
王家卫：可能再过20年我们回头看现在还是蛮温暖的。因为在记忆里面，什么东西都是会比较好一点。
主持人：现场的观众，他们今天关于《花样年华》带来很多感兴趣的话题，我们来听听他们都问哪些话题。
观众：我想问您一个问题，这个问题您可以不回答我，因为这个问题可能挺傻的。我看了这个片子我有一种感觉，我觉着，我感觉这个片子，告诉我的是一个婚外情的故事，那么从这里面我就觉着您可能会有一小段婚外情，但这一小段婚外情可能离现在很遥远，但在您印象当中会很美丽，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？
王家卫：其实很多人都会对一个导演跟他的电影，好像一定有某一个程度的关系，但是其实不一定，还有就是这个电影对我来说，我想这不是一个关于婚外情的故事，因为在这个电影里面，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丈夫和那个太太，为什么这样做呢？因为我想这不是一个四个人的故事，因为丈夫跟太太都看见了，我们就有一个判断，就是说谁做得对、谁错，在这个戏里面不存在这个问题，其实这个电影是两个人的故事，是讲他们两个人的，我们说他们一开始好象是一个受害者，是这个关系里面的受害者，他们是因为这样在一起，他们想知道这个事情是怎么发生的，所以他们就通过他去调查，去模拟所有的状况，到最后他们到故事的另外一边。就是说他们知道这个事情是怎么发生，还有他们知道他们自己也会这样做，他们也可以这样做，但是他们有没有做这个事情，不知道，是不是？
观众：比如说再给您多一点的时间的话，您会拍得更好，我就想知道在《花样年华》中，您觉得不完美的地方在哪儿？另外您认为最好的在哪儿？
王家卫：《花样年华》对我来说其实很多事情可以做，为什么一个电影一定是90分钟，要是这个电影是3个小时，那可能是整个东西不太一样。但我已经习惯电影就是90分钟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所以我永远都是希望90分钟就把一个故事讲完，那就是这是一点遗憾。
观众：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说，您选梁朝伟为男一号演员这个很多片子，目前为止我看的都是他主演的，下一部片子会不会有所改变？
王家卫：下一个戏是《2046》，《2046》里面还是会有梁朝伟，但是这个改变有一点不一样，我希望在戏里面他演一个比较反面的一个角色，就是说不是很正面的角色。那我想这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，我希望是会做得到。关于梁朝伟就是说，其实他有一个特点就是说他是对自己非常有信心，所以他会你叫他做什么他都会愿意去尝试，你叫他演一个同性恋，他就演一个同性恋，你让他演一个30多岁的一个中年男子，他也没有问题，叫他演一个剑客，他都可以。
观众：我记得您第一次获得导演奖是在梁朝伟当时是落选了不是，您当时跟他说过一句话“没关系，咱们下一部片子，我希望你能得最佳男主角奖！”果然几年只后，你就让他如愿以偿了，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你很有前瞻性，还是你很会善于去揣摩那些评委的那种心理，或者说你在刻意地迎合他们。
王家卫：他之前的呼声也是很高，所以他输了，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导演，我能说什么？当然说下次一定有机会，不会说你该死之类的。这个是一个愿望，也是一个鼓励，到这一次他拿奖，对我来说，这个也是不能预料的，因为好像是金马奖，是张曼玉赢了，他输了，所以每个地方的评审，它的味道都不太一样，还有就是说你不能去猜，因为每年的评审你都还不知道。
主持人：我想起前一段我们报纸上登的这么一个消息，说今年北京冬天旗袍生意特别地兴隆，说很多人就拿着《花样年华》的剧照，然后就说，我要做跟这一款旗袍一模一样的，就是那种高立领的。那当时设计这些多旗袍是一个什么意思呢？这么多款旗袍在这个电影里反反复复地出现。
王家卫：这个电影发生了很多事件，所以应该换一些旗袍也不是太多，现在观众都说这个旗袍很漂亮。我拍的时候我没有注意这个东西，反正我感觉像张曼玉这个角色，在戏里面就是应该穿旗袍。但是非常非常辛苦在这个电影里面，因为她每天要花在弄这个头跟穿这个衣服，差不多要花4个小时。
主持人：您觉得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你，为什么喜欢电影？
王家卫：我是五岁从上海到香港，我们在香港的时候，因为我们是语言不通嘛，还有我们家在香港是没有什么朋友，但是我母亲很喜欢看电影，所以她每天带我去看电影，所以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戏院里过的。我看了很多很多电影，我每一次看电影对我来说就是走进那个黑幕里面，坐下来就是好像做一个梦，这个感觉就是让我喜欢电影，就是这个原因，所以我从来就是说我不是一个导演，我是拍电影对我来说，我是第一个观众，我是电影的第一个观众，我一定要有，我有这个感觉我才会喜欢我自己的电影，我希望我可以给这样同样的感觉给我的观众。这个就是让我，支持我仍要做下去的原因。
主持人：上海实际上只有短短五年的时间对你，但是为什么会后来影响这么大，或者说给你的影响这么深刻？
王家卫：其实这个时间长短没有关系，可能很多对一生的改变其实就是一分钟或者一个小时，其实是一桩事。这个时候让你感觉你跟其他人有一个不太一样，所以你的规律跟其他人不太一样，所以小小的一个改变就可以把你整个规律改变了。
主持人：小时候是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？是不是一个乖孩子？
王家卫：表面上是，实际上不太听话。
主持人：好像下雨天的时候，我知道你下雨天特别喜欢下雨天的理由，就是因为下雨天可以逃课。
王家卫：对。
主持人：可以不去上课？
王家卫：还有就是下雨是比较好一点，就是说你会突然之间有，我想最主要就是，你打破了每一天的规律，就是每天下午四点钟所有的人去上班了，没人在家，但是因为下雨，大家都会在家里面，或者是晚上大家应该睡觉，但是因为刮风了，所以有人在打麻将，有人在闹，有人在吃饭，因为明天不用上班，所以你的规律就不太一样，所以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假期，就是很兴奋的事。
主持人：很多人一提到王家卫特别爱用一个词叫很艺术，说王家卫很艺术，你怎么评价自己？
王家卫：我不太习惯艺术这两个字，因为在香港艺术两个字，大概是不太好的一句话，所以千万不要讲。
主持人：你希望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你，或者你自己觉得应该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你更恰当一点？
王家卫：这个人蛮实在的。
主持人：我看见有一个小朋友今天到我们现场，来，你站起来，你有没有问题要问王导呢？
观众：我想问一下王导演，我想问您，在我心目中导演就是特别爱摆架子，我想问问您是不是特别爱摆架子？
主持人：你觉得王导演爱摆架子吗？
观众：我觉得王导演好像爱摆。
主持人：为什么呢？
观众：因为他戴着墨镜呢。
王家卫：其实我小时候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，我想当导演大概是蛮不错的，应该是像很多事情很权威，很多很多人听你的，但是到现在，我知道这个观念是错的，因为其实一个电影，最痛苦的就是一个导演，因为很多人都可以收工的时候你还需要去想明天的事情，还有很多事情都是你的问题，天气不好你要等，天气太好又要等，演员不来你要等，你有很多事情都要去弄，所以这个没有什么好处，也不是很权威的事情，很辛苦的。
主持人：如果说王家卫是一个品牌的话，你觉得这个品牌下面的商标，应该写的是Made in HongKong（香港制造）还是Made in ShangHai（上海制造）？
王家卫：Made in HongKong and ShangHai（香港和上海制造）！原产地是上海，在香港加工。
主持人：您对陈凯歌的电影是一个什么样印象？您怎么去评价他的电影？
王家卫：陈凯歌的电影是很霸气，他有他的气派，他跟张艺谋不太一样，所以你看很多电影，一看就知道这是陈凯歌的电影。
主持人：对张艺谋怎么看？
王家卫：我想张艺谋是一个现在中国来说，是个很重要的一个导演。因为他不但只是对中国的观众，对西方的观众，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名字。我相信其实对很多观众来说，再认识中国电影，是从张艺谋、陈凯歌，他们的第五代开始，那个时候就是我们突然之间感觉，中国电影会突然之间很现代，所有的东西都会很，我们看都是很靠近我们的。所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贡献，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一个事情。
主持人：你觉得谁应该是中国影坛的第一？
王家卫：我想要是我自己说，我可能说是张艺谋。
主持人：我们前几天也采访到了张艺谋，想不想听他说你什么？
王家卫：好啊！
张艺谋：王家卫是非常有独特性的导演，他的每一部作品，几乎我都非常喜欢，我最初看他的作品的时候《旺角卡门》，最初没有人告诉我他得过什么奖，我就觉得电影很独特，有很多东西，后来越看越觉得有味道，我就开始注意他，我就很欣赏他，我至今都很欣赏他，跟他得奖没有关系，他一个奖不得，或者他得了天大的奖，在我的眼中，王家卫的分量是这么重，他就是这么重，因为我欣赏他。因为我觉得他的作品给我做得很好的感觉，并且他的作品也是我拍不了的，他拍的东西我不会拍，我真的我拍不到他的程度，就是他是很独特的。他拍电影的方法和他那种讲故事和他那种题材，你同样交给我拍，我拍不了，我拍不过他。他很敏感，他拍的都是他比较关心和有兴趣的东西，和香港这个土地上成长起来的，他的全部感受，他对人、对香港、对生活环境、对于空间、对于人的情感，一定是他自己很独特的东西，也可能包含了他自己的很多共同的感受。王家卫的工作方法非常独特，没有剧本，不知道演什么，不知道拍什么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拍完，今天大家讨论这个工作方法，已经带有相当的神秘性地在谈，已经承认并且认为它可能是这个导演一种非常独特的东西，就连我最初在七、八年以前听到有人说王家卫这样的习惯的时候，还当做一个毛病，到今天大家津津乐道的反倒是其中的奥妙。也就是说，一个导演他的独特的工作方法，已经形成个人风格，已经得到很多人的承认，我自己也很好奇，我也问过张曼玉，问过梁朝伟，我很好奇王导怎么工作，但是他们跟我叙说了以后，我还是不是很能想通，因为我自己没有这样工作过。
主持人：我看您一直在听，嘴巴一直在笑。
王家卫：我平常跟张艺谋见面的时候他不太讲话，原来他会讲很多。
观众：你是怎么样在香港的社会地方环境底下，商业化特别强烈，来拍摄这样一种影片，我想你今后是不是还要想继续走自己的这个路？
王家卫：我们也尝试过去做一些东西，好像是《东邪西毒》，我们是那个时候，大家都要拍武侠片，我们说好我们去拍武侠片，拍完出来肯定不是武侠片了，那么多年来，就是说我们都是相信，这是我们可以做的，或者我们只会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一点点的东西，所以就一路一路地撑着。
主持人：我们今天的话题是从《花样年华》说起来的，那么我们还从《花样年华》来结尾，我想今天请我们现场的观众当一次导演，来给《花样年华》加一个结尾，最后的评判我们交给王导，因为我们知道，真正《花样年华》的结尾在他的心里。
观众：我一直觉得结尾应该是这样的，就是当梁朝伟从新加坡回来之后，回到他自己住的那个房子里去坐一会儿，然后感觉一下，然后等他出来的时候，刚好看到张曼玉领着她的孩子下楼，或者走过吧，但是张曼玉没有看到他。当张曼玉领着小孩子回来的时候，正好梁朝伟走出去，她想说、想叫他，她可能心里还有一些迟疑，我觉得梁朝伟的背影是唤起了她曾经的那段记忆，我就是想这样的结尾。
观众：我看了《花样年华》之后，我就感觉最后的一场戏，就是周慕云在吴哥窟的那一段，我感觉有点刻意地好像在说明一个什么东西，我觉得把那场戏砍掉的话，前面那场戏做一个结尾，可能会更好一些。
王家卫：我不太同意你刚才讲的那句话，你那句话说《花样年华》的结局在我的心里，我想这个是不对，我会说《花样年华》的结局在观众的心里，他每一个人其实都可以有他们自己的结局，因为我想这个电影就是要我希望就是这个效果，你可以把这个电影带回去，你自己有你自己的结尾，这个才是我希望的事情，因为我很高兴，虽然我不肯定就是说，通过今天的节目大家会了解，比以前了解多一点。王家卫或者是我把你们搞得更糊涂，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，这个对谈是一个很好的事情，起码我们能，你知道我多一些，我也知道你多一些，这个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，是不是最后给我们，我非常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。
主持人：也非常感谢王导今天能够来到我们的《对话》演播室，让我们用掌声来对他表示感谢。
